吃蟹:
1 每年秋天,阳澄湖的大闸蟹上市后,妹妹江漫都会邀集大哥和我吃上一回。都是她家里吃的,酒店虽然也有卖,但没有家庭聚会那种温馨。更何况我们都喜欢家人在一起不受别人打扰的感觉。
妹妹是护士长,人很漂亮,虽然干的是精细的工作,但却有诗人疏放的气质。以前发邀请短信“大哥,二哥,星期六,晚八点,蟹已备好,肥”。语言简练而不失诗意。一个肥字,极具诱惑。叫人一下午做工作都分心。现在有了微信,发图片,不论图片上蟹有多么大,因为没有了文字提供给人的想象空间,反而变得不那么诱惑人了。但是,家人聚会,谈天说地,其乐融融的快乐,还是令人向往。
江漫很会煮蟹。买回蟹,先在清水里养上几天,等蟹吐完泥沙,再换清水,用牙刷把蟹身体洗干净,用啤酒大火煮十来分钟。煮蟹时,把老姜,白葱切成细细的丝,黄白相间,煞是好看。再用醋,香油调味。等蟹煮好了,一揭锅盖,腾腾热气笼罩,看不见锅里的情况。等热气散去,一锅红灿灿的螃蟹扑入眼帘,让人垂涎三尺。
围在锅边的人立即往餐桌归位,等待江漫将蟹端上桌子。蟹端上来,却不能马上吃。每个人要表演一个节目,或者讲一个笑话来增加一点气氛。记得去年我是将锅顶在头上,拿锅盖为盾牌,以锅铲为刀,演练了古代武士进退攻防。还用别扭难听的普通话念了一段《诗经》“伯兮朅兮,邦之桀兮。伯也执殳,为王前驱。”惹得他们哈哈大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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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蟹历来是雅事,,据文献记载,在《周礼》中就有周天子食蟹及蟹酱的记录,如此算来已经有三千年垫底。历朝历代写吃蟹的诗文也是多得数不胜数。我最喜欢中国第一个蟹的狂热爱好者毕卓说过的“一手持蟹螯,一手持酒杯,拍浮酒池中,便足了一生。但另一个嗜蟹的人,中国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陆游,又似乎不是那么满足,物质之外,还有精神。他说“有口但可读《离骚》,有手但可持蟹螯”。如真能那样,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。只是,人世忧患重重,那有那么如意。别的不说,买蟹要钱吧,而历来文人多清贫,清代戏剧家、诗人、小说家李渔,晚年穷困,每年蟹市未到,就提前一点点存钱,估计是克扣家里的买菜钱吧。这个钱被他的老婆孩子称为“买命钱”,既然是买命钱,那是不能挪做它用的。等蟹上市了,购进一批养在大缸里,一直吃到下市,每天五六只,为此,他还将秋天称作“蟹秋”。古人就是有趣,一个穷酸事,都弄得那么文雅。想想今天的很多人,满桌珍馐,胡吃海喝,虽然也自诩什么饮食文化,但伴随的是炫富,生意,纠葛,利益,那里有古人本真的风雅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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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兄妹爱吃蟹,倒不是追慕前贤风流,一是因为蟹本身好吃,二是家人有个名目可以聚在一起。虽然大家都在一个城市了,但各有各的事,忙得昏天黑地,其实也很难聚在一起。但我们总是坚持隔一段时间就聚一下,现在虽然有微信,大家每天在微信上晒自己的生活照片,但面对面的交谈,看得见对方的表情,感受得到对方的心情,一个笑容,一个动作,都能让生活变得那么生动而真实。
吃蟹的过程,是轻松而愉快的。家人在一起,什么都可以说,什么也可以不说。不象在平常的饭局上,说什么,不说什么,什么时候说,什么时候停,字斟句酌,要费劲脑筋。至于吃相,也不需顾及了。我们没有吃蟹的什么蟹八件,有的只有几根牙签,两只手和满口好牙。江漫的老公张哥是企业家,很喜欢吃蟹,他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平时谈起外地风物,趣事总是滔滔不绝,但每次在家吃蟹,却不说话,只顾埋头,掏蟹黄,剥蟹壳,剔蟹肉,吮蟹脚,吃完后,才会抬起头来,仰天长吁,“过瘾,过瘾,舒服舒服”。其实他经常请客户吃饭,什么没有吃过呢。
4 吃剩下的蟹壳,乱七八糟,我们没有古人的本事,不能像古人那样把吃剩的壳完整的拼回成一只蟹的模样。我一直怀疑那是古人的噱头。但我却亲耳听爷爷说过他就能办到。
爷爷是江苏淮安人,因为避日寇战火而跑到重庆来,在这里结婚生子,有了我们这一大家人。一个外地人,赤手空拳兴一家人,历经无数运动,外无奥援,全凭一己之力,其艰难可想而知。所以爷爷总是告诫我们第三代,虽然是堂兄妹,表兄妹,要象亲兄妹一样。
我小时候经常问爷爷淮安的风物。爷爷总会说起吃蟹,说起吃蟹,也必然要说起一种蟹黄汤包。他口中的蟹黄汤包皮薄、馅嫩、味鲜、不腻,比我最喜欢的白糖包子好吃一万倍。我问这个蟹黄汤包的做法,每到这个时候,爷爷必定两眼放光,滔滔不绝:“先将猪皮剁碎与筒子骨,加蜀姜,冀北胡椒,绍兴料酒,镇江张婆子酱油,广西绵糖共煮至猪皮融化汤汁浓稠。过滤掉渣滓,冷成皮冻。再将蟹肉剁成肉蓉加入蟹黄、熟油、芝麻油葱姜汁,与先备好之皮冻搅拌调味成馅料,蟹黄之选用最为讲究,人们都说阳澄湖之蟹最好,而我认为上品宜选太湖君山南岸之蟹。因蟹黄性寒,多食伤胃。而君山南岸得阳气较阳澄湖多,故蟹肥黄多,一只蟹的黄可满包一枚汤包。。。。”
我听得直吞口水,忍不住大叫“不要再说了,有肉做馅,什么都好吃!"爷爷以手抚摸我的头,哈哈大笑:“傻小子,只知吃肉。等有钱后买五斤腿子肉给你吃个够。”。
我催促他继续讲,他却长久沉默.口中喃喃自语.或说:“谭师傅,好手艺.”"或说“鲜.”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如中魔魅.我摇他手臂,爷爷必长叹:“什么时候能重返家乡,吃上一回,死也无憾了。"
后来,我长为顽皮少年,有次在村头河里捉住半篓螃蟹,央求爷爷做蟹黄汤包。没有想到,他冷笑说:“这也能吃?又枯又瘦,吃了坏我念想”。无论我如何央求,他终不肯勉强一试。后来父亲把那些蟹用油炸得干黄干黄的,我吃了个够。爷爷在一边无论如何不肯尝一点。我怀疑他以前说的太夸大其辞,不过一个汤包,一个没什么吃头的螃蟹,那来这么多讲究.父亲告诉我爷爷家以前豪富,精于饮食。只为日寇入侵才家道中落了。写到这里,猛然记起爷爷已过世二十年了。死于家境渐好之年。
今年的阳澄湖大闸蟹又上市了,不知道江漫准备好没有,今年聚会,如还要表演节目,我就讲讲爷爷的这段故事。提议一下将所有蟹黄剥来放在一起,祭奠一下爷爷。等祭奠完爷爷,那些蟹黄就都归我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