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螃蟹
天还蒙蒙亮的时候，老杜已经在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了，等第一班进城的公交车。
深秋的清晨寒意森森，他紧了紧风衣的领口，朝手中呵口气，望着晨光昏昏的天际发呆，那里除了几叠云，什么都没有。
“嗨，哥们，有水不？给口水喝。” 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。
老杜左右去寻，除了远处一个正捧着手机的路人，看不到任何人。
“下面，嘿，在这呐。”
老杜这才看到，招呼他的竟是一只螃蟹......大闸蟹？河蟹？青蟹？不认识，总之是一只螃蟹。正挥舞着两只大夹子，想引起他的注意。
老杜将电脑包甩到身后，蹲下身子：“是你跟我说话么？”
“嚯，瞧这一嘴口臭，”螃蟹挥挥夹子，斜退了几步说，“熬夜了吧？”
老杜挠挠稀疏的头发，赫然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最近总是睡不好，失眠上火。”
螃蟹打量了几下，点点头说：“懂，大家都是爷们儿，明白。”
老杜翻着包找保温杯，失笑说：“呵，你倒是给说说，你明白什么了？我一个大活人还整不明白自个儿呢，你一只螃蟹就明白了——我不是歧视螃蟹哈，我就这么一说。”
螃蟹吐了两个泡泡，算是不屑，说：“三十好几了吧？媳妇嫌弃你不上进？老板觉得用你还不如用个底薪的美女大学生？那个词怎么说来着，梦想，对，梦想眼看就彻底没戏了吧？”
老杜正往杯盖里倒水的手微微一抖，溅出几滴，正滴到螃蟹身上，螃蟹嗷一声跃开：“干嘛呐，想烫死我呐，瞧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，能不能稳重点。”
老杜慌忙将杯盖放到地上，又手忙脚乱去找纸巾：“对不住对不住，真不是故意的。”
螃蟹接过纸巾擦了擦，摆摆夹子说：“行了，理解，被说中了吧？人那，就那么点事。”
然后摇着头走过去小口抿了口水，龇牙裂嘴说：“真他么够烫的。”
老杜说：“你慢点儿喝，刚灌的水，时间够着呢，至少还有半小时才会来班车。”
螃蟹叹口气说：“你倒是不赶时间，可我还得赶路，要不是实在渴得慌，也不来打搅你了，接近人类的风险可不小，保不齐就给捉住给红烧喽。”
老杜讶异道：“那你不好好呆水里，是打算上哪儿去？”
“去菜市场呗。”螃蟹喝着水闷声说。
“菜市场？”
“嗯，菜市场。”
老杜看了看六七百米外的镇菜市场，又看看正喝着水的螃蟹，沉默了一会儿，实在忍不住问：“你去菜市场干什么？”
螃蟹吐了一串泡泡，说：“我说你中年危机有点严重啊，哥们。一只螃蟹，去菜市场，你说能去干什么？”
老杜小心翼翼地说：“我是真不知道，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。”
螃蟹气得乐了，说你这大叔真有意思，螃蟹去菜市场当然是去死啊，难道还能跟你一样的去上班做程序猿？
老杜大惊失色，说：“去死？你这好好的，怎么就不想活了？”
螃蟹叹口气，掬了把渐凉的水到脸上，说：“还不都是因为那个臭婆娘。”
“我好不容易咬破了水箱上的网出来，我说咱们跳车逃，她说她有点晕高，我说那也得跳，好过被人吃。她说好，你示范给我看，you jump,i jump.我说好，车子拐弯的时候我就跳了，空中转体四周半跌到草地上，啥事没有。”
“可她没跳，我喊，你快跳啊，再不跳就来不及了。她摇着头，笑着，哭着，跟我挥手，好像好说了几句话，车子开得远了，听不清。”
老杜看着垂下头去的螃蟹，不知道如何安慰，往杯盖子里添了点水，轻声说：“可她为什么不跳呢，多好的机会，可惜了。”
螃蟹翻了个白眼，突然说：“你一个月有几次性生活？”
“咳咳，”老杜猝不及防，一阵咳嗽。
螃蟹说：“超不过一次吧？”
老杜挠挠头，视线乱飘：“这跟你媳妇跳不跳车有什么关系？”
“哥们，你问题大了，你和你媳妇问题大了。真的。她为什么不跳？这还用问？”
老杜迷茫地说：“我是真不知道啊，她恐高不敢跳吧，或者是犹豫，瞻前顾后？毕竟女人大多没那么果断。”
螃蟹举着夹子点点老杜，无语地说：“她不跳是因为她要堵住那个洞，不让其他螃蟹跳出来，让我独自逃生。你想想，全部螃蟹跳满一路，司机会怎么样？”
老杜倒水的手停在半空，红了眼睛，涩声说：“那你还去送死？怎么对得起她的牺牲？”
螃蟹转头看向菜市场，那里还没有什么顾客，只有三三两两的菜贩子在忙碌着卸货。它把头埋进杯子里，猛喝了几口水，说：“可我结婚时我答应过的，爱她，保护她，照顾她，绝不让她掉落哪怕一滴泪。”
“爷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？”
“走了，”螃蟹朝后挥挥夹子，“你也保重。”
老杜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越过马路，一步步走向还没喧闹起来的菜市场，张张嘴想说句告别的话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玩手机的路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，车站里只剩下老杜一个人，他坐在冰凉的金属椅子上，伴着晨光沉寂下来，他的视线在慢慢燃烧起来的云层里，久久未动。
车来了，老杜上了车，上车前发了条微信：
“老婆，晚上你想吃点什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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