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只小兔圆耳朵呀,画只大马没尾巴

文|半夏

一

记得我以前说过，在我的童年生活里，收音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，在我没有进入学校之前的日子，它就是我的老师和朋友，带给我欢乐和知识，陪伴我度过孤独又无聊的一天又一天。

刚开始接触收音机的时候，我总是好奇，体积这么小的东西，怎么会发出如此多样的声音呢，时而有人说话，时而有人唱歌，收音机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人，他们究竟呆在哪里呢？ 

于是我去请教我爸妈，然而他们的解释我根本听不懂，我又是一个缺乏钻研精神的小孩，于是这个问题就搁置下来了。 

我觉得我小时候关注的点还真有些奇怪，同样奇怪的是，我似乎从来没有追问过，为什么收音机里的人说话会那样流畅，歌声会那样优美？为什么说话和唱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？ 

或许在我幼小的心灵里，唱歌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领，只要会说话，也肯定会唱歌，说话和唱歌是人人都会的技能。 

当我一天天长大，才终于明白，会说话和会唱歌一样，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而学校的音乐课，让我深刻认识到了，唱歌绝不是人人都会的技能。 

其实一年级的时候，我还挺喜欢上音乐课的，因为不用思考难题，下了课又没有课后作业，课堂气氛总是那样轻松活泼。

可渐渐的，情况就有些不妙了，老师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和我们聊天开玩笑，而是越来越频繁地教大家唱歌。 

合唱的时候还好，反正可以滥竽充数，独唱的时候就比较要命了。更糟糕的是，我们学校好像在音乐这方面开了挂，同学们唱歌一个比一个好。

俗话说得好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。音乐课上，周围同学站起来唱歌的时候，那一个个音符宛如晶莹清亮的水滴，无数水滴会合起来，变成了蜿蜒的小河，河水流动的方向和缓急完全听从歌者的指挥，他们是那样游刃有余，从容自如，让我好生羡慕。 

轮到我开口的时候，好像所有的发音器官都不属于我自己了似的，根本控制不了，唱出的旋律好像是阳光里飞舞的灰尘，漫无目的，飘忽不定，真让人沮丧。 

二 

三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的音乐课变成了一场噩梦。 

其实，说起来也很平常，不过是我在同学的录音带里亲耳听到了自己的歌声，与之一同响起的，还有一颗玻璃心碎裂一地的声音。 

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音乐课以外的场合唱歌，同学为什么要给我录音，这些都不重要，重点是，我应该怎样向你描述我的歌声呢？ 

你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，脑补一下用长指甲划玻璃、用铁勺刮搪瓷盆底、用粉笔在黑板上大力写字的声音，我的歌声就和以上这些动静一样魔幻。 

以前在音乐课上表演独唱还只是害羞而已，自从录音带事件后，害羞直接变成了恐惧。 

每次老师要求我唱歌，就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，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的耳朵等待着我出丑。空气仿佛有了重量，沉沉地压向我的胸口，耳边回荡起同学录音带里的歌声，那声音越来越响亮，最后化作巨大的轰鸣。

同时，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异常，心跳加速，呼吸不畅，手心出汗，头皮发麻，甚至浑身发抖。 

连我自己也很疑惑，为什么许多功课能考九十分，却不能完整地唱好一首歌。 

我跑调的歌声和唱歌时窘迫的样子，时长成为女同学们谈笑的材料，我明明知道她们并没有什么恶意，可心里还是不舒服。 

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件事，某年音乐考试，高年级的一个唱歌和我一样糟糕的男生站在讲台上沉默许久，在老师的不停催促下，迟疑的说，要不，我，我，我给大家唱个国歌？ 

同学们开始哄笑和交头接耳。此男生可比我勇敢的多，立刻大吼，生理缺陷，不得取笑。 

这件事在他的同学嘴里变成了段子，让大家着实乐了好一阵子。大概别人不会知道，那位同学当时有多无奈和悲愤吧。 

扯远了，说回我自己。我在音乐课上的推三阻四、消极抵抗让老师很恼火，好像我故意和她过不去似的。提炼一下她对我说过的话，其核心思想就是，为什么别人都会唱歌，就你不会，为什么你这样特殊，为什么要和别人不一样。 

老师不可能知道，其实我也很内疚很惭愧，我也不想和别人不一样。为什么别人能唱好歌，可偏偏就我不行？ 

老师和我自己似乎都没想到，其实我完全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啊，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，又不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机器零件。如果世界上的人都一模一样，那该有多乏味多恐怖。 

长大后，我不再怨恨我的音乐老师了，因为直到今天，我们对于和自己不一样的存在也并没有多友好。从口味到爱好，从生活方式到性取向，只要你和我不同，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攻击和批判你，因为区别会让我恐慌，如果不证明你是错的，谁来衬托我的正确呢。

三 

话说上学的时候，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很尴尬。那时候，我们学校评选三好学生的标准是，每门功课达到85分以上，老师为了不影响我的评选，会善意地忽略我的音乐水平，于是，我的音乐课考试也总拿高分。 

这让我很不安很羞愧，觉得自己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 

某个学年，我再一次被评为校三好学生。当我领玩奖品回到班级队伍里的时候，清清楚楚地听到旁边高年级的一个大姐姐愤愤地说：这次评选的三好学生我不满意。 

我始终不知道她有啥不满意，不满意为什么不去找教务处的老师提意见，我只知道，当时我特别心虚，觉得她在针对我，毕竟我的三好学生不那么货真价实，因为，我的音乐成绩。。。。。。 

事情过去很久了，还有一位同学一脸幸灾乐祸地对我说：你知道不，当你们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，其实有些人却在骂你们，那位学姐的话你还记得吧？ 

那一刻，我的脸上火烧火燎，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 

那时候，我害怕被别人注意，害怕成为焦点，讨厌被夸奖被称赞，总感觉得到的赞美不可能是真的。许多的荣耀都是埋藏在花丛里的匕首，风光背后是看不见的危险。 

我也悄悄地努力过，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反复练习老师教过的歌曲，与别人合唱的时候尽量大声一点，一次音乐考试，老师问大家，谁先来，我第一个举起了手。 

可惜，我的努力还是已失败告终。于是，我越来越讨厌音乐课，它让我有别于其他同学，让我成为了一个异类。连带着，我也开始讨厌音乐，世界上怎么会存在如此为难人的东西，它充分暴露着我的低能和怯懦。 

四

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迷上了晚上八点的一档广播节目，一个声音深沉温暖的男主播，伴着舒缓的音乐，徐徐地读着一些优美的文字。一篇文章结束了，还会根据文章的内容和风格，恰到好处地搭配一首动听的歌曲。 

我会早早地写完作业，然后准时躺在床上等待着节目开始。 

静静聆听的时候，觉得那流淌的旋律好像在我的周围拉起了一道轻柔而致密的纱幔，许多的不愉快都被隔绝在外，例如学校食堂无比难吃的饭菜；总是紧闭着的，好像永远也不会打开的图书室的木门；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任何起伏变化的日子，等等等等。 

音乐包围之内的，是一个完整的，独属于我自己的世界。我可以按照心意和喜好，把它构建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 

渐渐的，我发现音乐真是一位奇妙又贴心的朋友，许多无法对别人倾诉的，用文字描绘不出的情绪和感受，它会轻而易举地替我讲述和表达。 

所以，之前我讨厌音乐，完全是打开方式不对，当我不再纠结自己是不是会唱歌，而是安静地做一枚听众的时候，一切都不一样了。 

五 

记得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学姐对我说过，她一定要好好教我唱歌，只要我肯用功，她会把我变得和其他同学一样棒。但是，首先我必须要克服自己的自卑心理。 

当时，我是很感激她的，我礼貌地说谢谢，可心里想的是：我为什么一定要学会唱歌呢，安安静静地当听众一样可以享受音乐呀。或许，不管我怎样努力，都不可能拥有美妙的歌喉，重要的是，努力的过程中，我根本感受不到乐趣。 

世界上有太多有用的本领，每个人能掌握的，都只是凤毛麟角，我又何必因为自己不会唱歌而耿耿于怀呢。 

那时的我一点也没有预料到，若干年以后，一大堆和我一样喜欢写公号的作者，用这样的标题占领着吃瓜群众的朋友圈：一生必读的5本书，一生必去的10个地方，女人必须拥有的3件奢侈品，高层次的人一定会说的7句话，成功的人一定会有这6个习惯，想要孩子幸福一生，父母必须坚持做这4件事。。。。。 

我很感谢少年时代与音乐课或者说和音乐的相爱相杀的经历，让我面对满屏的必须和一定，少了很多焦虑。人生苦短，干吗要用那么多必须和一定来捆绑自己呢。忽略这些必须和一定，天不会塌下来，日子还是一样顺顺当当地过下去，就如我不会唱歌，不是照样欢蹦乱跳的活到了现在？ 

写到这里，突然有点想念那位要教我唱歌的学姐。自从她考上了大学，我们就失去了联系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不知道身在远方的她变成了什么模样，希望她一切都好。我没有跟她学习唱歌，直到现在，也没有听从她的劝告，克服自卑心理。因为自卑还是自信，就像能否唱好歌一样，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。

六 

没想到的是，毕业多年以后，居然还有人和我提起学习唱歌这件事。 

我那时正在怀孕，一位女同事似乎很担心地对我说，你一首歌也不会唱，又不好好学习，将来怎么哄自己家孩子呀。 

对于她的担忧，我很有些不以为然。手机在手，天下我有，几首歌曲根本不是问题好吗。 

女同事说：小孩子不喜欢手机播放的音乐，就喜欢妈妈亲自唱歌给他听。 

哎呦女人就是矫情，小孩子哪会知道那么多，肯定是大人一厢情愿的猜测。 

到我家猫出生三个月以后，我妈时常提醒我，应该放点音乐给她听一听。 

一些不靠谱的育儿指南上也说，听音乐能提升孩子的智商和情商，增强孩子的同理心，据说擅长音乐的孩子数学成绩都特别好。 

抱着虽不相信但听了也没坏处的心态，我下载了好多宫崎骏的动漫音乐放给猫听。遗憾的是，猫对音乐根本不感冒，她更喜欢花样虐我的手机。捧着手机乱啃，抡起手机砸自己的脑袋，后来又解锁了新玩法，往耳机插孔里吐口水。。。 

我的手机终于不堪忍受，一气之下罢工了。我把它放在窗台上晒了两天太阳才抢救过来。 

我想起那位女同事的话，让我妈唱歌给猫听。我妈说她不会唱，反过来让我唱歌给猫听。 

可是我唱啥好呢？好在我一直有看动画片的习惯。于是，抱着猫怯生生地唱着：“如果我有仙女棒，变大变小变漂亮，森林里的生命向你致敬、向你致敬、向你致敬。。。。。” 

刚开始给猫唱歌的时候，我仿佛再次回到了从前的音乐课堂，有些胆怯，有些难为情，浑身都不自在起来。 

而猫呢，狠狠地打了那女同事的脸，因为她根本不理睬我在唱些什么。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停止了这个头疼的工作。

七

猫快一岁的那段时间，晚上睡的不是很安稳，入睡不久便会醒过来，她没有大声哭闹，只是在床上不停翻滚。我的解决方法是，连续轻拍她的肩膀，如果不管用，就把她抱起来慢慢摇晃。 

我们这里气候特别恶劣，三天两头刮大风。无数个狂风肆虐的夜晚，我抱着猫光脚站在地板上，来自屋外的各种声音震荡着我的耳膜。隔壁单元的楼门被风吹开又用力关上；小区里不知是谁丢弃的一个铁桶，在大风的裹挟下满地乱滚，哐啷哐啷响个不停；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发出一阵一阵地呜咽；停放在楼下的汽车猛然响起凄厉的警报声。。。。。。 

这种天气里，我总有些心惊肉跳，怀里的猫好像也比平时弱小了许多。 

天气好的晚上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，因为忍耐瞌睡是相当不容易的。也就是在这些不能享受睡眠的夜里，我突然想唱点什么给猫听了。，一边在猫耳边小声唱起来。 

一开始，我还是不知该唱些啥，慢慢的，能回想起当年音乐课上老师教过的歌曲。与以前相比，我的歌唱水平没有一点提高，好在比以前放松了许多，当然只是在猫跟前比较放松而已。 

神奇的是，我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此刻却能让猫安静下来，她渐渐停止了手舞足蹈和哼哼唧唧，小小的身体柔软的舒展开来，很惬意地横躺在我的两条胳膊上，她好像对我很信赖，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摔着她。

我唱歌的时候，猫也轻轻呜哇呜哇地叫唤，小手在我的胳膊上来回摸索，毛茸茸的脑袋在我的肘窝里左右转动，很痒很暖和。 

然后，她的动作越来越少，鼻息也越来越均匀，发出轻微的呼呼呼的声音，很像一只小狗。 

八 

带娃很辛苦，但也有许多乐趣。我眼睁睁看着猫从一个只会闭着眼睛睡觉，哇啦哇啦大哭的动物幼崽，一点一点成长为一个人类，非常有成就感。最开心的是每一次经历她的小小的变化。 

猫会翻身了，会做起来了，能笑出声音了，长出牙齿了。。。。。。 

就说唱歌吧，以前她只是被动接受，但后来就变成了她主动要求，每晚睡觉都得伴着歌声入眠。而让我真正意识到，她和我是同一物种的是，她开始有了偏好，能明确地说出自己喜欢的是什么。 

以前给猫唱歌，猫并不在意我唱了些什么，我觉得她享受的是我的陪伴，至于歌曲内容，她根本就分辨不出有啥区别。 

事实证明，猫只是还没有遇到她生命中的那首歌罢了。 

今年春节期间，我无心地唱起了一首挺平常的歌，当时也没觉得有啥好听，但这首歌却点亮了猫的耳朵，从此，只要唱起这首歌，立马切入单曲循环模式，只想唱一遍就交差，哼，想得美。 

说起这歌，可以概括为八个字，三观不正，恶意满满。歌词如下： 

“丁丁说他是小画家，彩色铅笔一大把。他对别人把口夸，什么东西都会画。画只螃蟹四条腿，画只鸭子小尖嘴，画只小兔圆耳朵呀，画只大马没尾巴。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 

想来丁丁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天赋又有点小虚荣的孩子，偶尔得到了一盒水彩笔，就想得瑟一下，谁小时候不是这幅德行呢，不会画画就应该被嘲笑吗？ 

好吧，又扯远了，过年的时候，猫想听歌，就剪短地说，“小画家，小画家。”现在已经是，“彩色铅笔一大把”，而且我唱的时候，她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与我合作了。 

据说，五音不全这种事，是会遗传的，猫长大后会不会因为唱歌而烦恼呢。 

如果她愿意对着我诉苦，我可能会告诉她，世界上需要歌唱家，也同样需要认真倾听的耳朵。 

重要的是，直面自己的不自信，其实要比强行自信更勇敢。 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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